安立志 | 蔡京的投机八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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蔡京的投机八卦

安立志

蔡京剧照

蔡京是北宋权臣,名载《宋史》“奸臣传”,为“六贼之首”。蔡京曾权倾三朝,四度为相,其官场要诀就是投其所好,邀宠固位。

宋徽宗赵佶在帝王队列中是另类,与其“百事不会,只会做皇帝”的前辈仁宗不同,他除了不会做皇帝,可谓多才多艺。蔡京把准了徽宗奢华排场、逸豫宴游的嗜好,大胆提出“丰、亨、豫、大”的施政建议,“时承平既久,帑庾盈溢,京倡为丰、亨、豫、大之说,视官爵财物如粪土,累朝所储扫地矣。”(《宋史》第39册,中华书局,1977年,页13724)

宋徽宗

蔡京给徽宗玩得是八卦,“丰、亨、豫、大”来自《周易》的“丰”、“豫”二卦。“丰者,多大之名。盈足之义,财多德大,故谓之为丰;德大则无所不容,财多则无所不济。无所拥碍,谓之为亨。故曰:‘丰,亨’。”“豫者,取逸豫之义,以和顺而动,动不违众,众皆说(悦)豫,故谓之豫也。”(《周易正义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00年,页263、99)“丰亨豫大”是卦辞,体现着古奥玄妙的精神文化,“丰亨之道,王之所尚,非有王者之德,不能至之。”“用夫丰亨无忧之德,然后可以君临万国,遍照四方,如日中之时,遍照天下。”(同上书,页263)可见,“丰亨豫大”是治国理政的海市蜃楼,只有“王者之德”才能臻此化境。蔡京这套说辞献给徽宗,无疑于精神行贿,雅而不俗,深而不陋,徽宗自然心花怒放,非常受用。“京每为帝言,今泉币所积赢五千万,和足以广乐,富足以备礼”(《宋史》第39册,页13726),国家物产丰饶、天下太平,粮多的吃不了,钱多的花不完(“帑庾盈溢”),建议徽宗,作为一国之君,要学会享乐,善于消费,以与大宋盛世相匹配。

一个投其所好,一个正中下怀,赵佶、蔡京,君臣二人,贯彻“丰亨豫大”的指导方针,至少创造了如下政绩:“铸九鼎,建明堂,修方泽,立道观,作《大晟乐》,制定命宝。……凿大伾三山,创天成、圣功二桥,大兴工役,无虑四十万。……又欲广宫室求上宠媚,……争以侈丽高广相夸尚,而延福宫、景龙江之役起,浸淫及于艮岳矣。”(同上)这一切是与“两河之民,愁困不聊生”(同上)相伴而生的,几乎是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的翻版。史书提到的“大伾三山”“天成、圣功二桥”,故地在今河南浚县;延福宫、景龙江和艮岳,旧址在今河南开封。北宋都汴梁,这些昏君佞臣在皇宫内苑,京畿周边,大征劳役,大兴土木,攀比奢靡,争相豪华,一切为了面子,一切为了排场,挥霍国库内帑,耗尽民脂民膏,打造了无数“政绩工程”。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那座耗费无数金银、历时十余年,建于京城近郊的“艮岳”(即万岁山)了。

北宋灭亡后,赵宋政权在东南一隅又苟延残喘了一个多世纪。南宋学者朱熹在提及往事时说:“崇宁中群臣创为‘丰亨豫大’之说。‘君臣上下动以此借口,于是安意肆志,无所不为,而大祸起矣!’”“宣政间有以奢侈为言者,小人却云当丰亨豫大之时,须是恁地侈泰方得,所以一面放肆,如何得不乱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第5册,中华书局,1985年,页1860)这已经不是什么八卦阐释,而是史鉴总结。在朱熹口中,有“当时某论某人曰”一语,其时去蔡京亡故不远,朱熹为著作权人打上“马赛克”可能别有深致;对话中提及三个年号:崇宁、政和、宣和,“丰亨豫大”何时提出并不确切,只要记住从崇宁初到宣和末前后20余年,都在徽宗任内就行了。

唐人杜牧在《阿房宫赋》中叹道:“秦人不暇自哀,而后人哀之;后人哀之而不鉴之,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。”北宋亡于女真(金),女真亡于蒙古(元)。金人哀宋人,元人哀金人、宋人,总是一段历史链条。蜷伏在蒙古铁蹄之下的士大夫们,翻阅史籍,踏勘旧地,提到北宋的“丰亨豫大”之说,也不免杜牧之叹吧!元人袁桷写道:“呜呼,丰亨豫大之说行,驯致靖康长驱,中原皆望风迎降。”(《清容居士集》卷四十六,中华书局,1936年)“靖康之变”,正是金兵攻破汴梁,徽钦二帝被掳,北宋终于灭亡的悲惨事件。元人郝经有诗叹曰:“万岁山来穷九州,汴堤犹有万人愁。中原自古多亡国,亡宋谁知是石头?”(《全元诗》第4册,中华书局,2013年,页322)如果说袁桷阐述了“丰亨豫大”造成的全局性灾难,那么,郝经则揭示了“丰亨豫大”产生的局部性后果。“万岁山”(艮岳)作为“丰亨豫大”的标志性工程,其兴衰成废,很有代表性。这一工程刚竣工,“金人再至,围城日久,钦宗命取山禽水鸟十余万,尽投之汴河,听其所之(逃命去吧)。拆屋为薪,凿石为砲,伐竹为笓篱(以为守城之具)。又取大鹿数百千头杀之,以啗卫士云(以饱士兵口腹)。”(《宋史》第7册,中华书局,页2102)金兵围困帝都,钦宗困守孤城,“艮岳”上的秀木奇石成了守城的擂木砲石。这座著名的“假山”,不仅造成了“穷九州”,而且导致了“亡北宋”,从而成了赵宋王朝贻羞万古的耻辱柱。

安立志 | 蔡京的投机八卦 第1张

同样阐释“丰卦”,蔡京只选取了“丰亨豫大”一个维度,朱熹认为,“丰卦彖许多言语,其实只在‘日中则昃,月盈则食,天地盈虚,与时消息’数语上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,页1860)而这才是“丰卦”的精髓与核心。他从政治统治的角度阐述道:“人君于此之时,当如奉盘水,战兢自持,方无倾侧满溢之患。”(同上)赵佶、蔡京君臣只记住了“丰亨豫大”,却忘记了“日中则昃,月盈则食”,才从巅峰跌入低谷。陈寅恪先生曾指出:“华夏民族之文化,历数千载之演进,造极于赵宋之世。”(《陈寅恪集·金明馆丛稿二编》,三联书店,2001年,页277)就是外国人也承认,“在1000多年前,宋朝就作为世界上最先进的文明国家出现了。”(《哈佛中国史·宋的转型》,中信出版社,2016年,页276)一“极”一“最”,徽宗时期作为北宋繁华的巅峰,人们从《东京梦华录》和《清明上河图》可以看到一鳞半爪,“眼看他起朱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。”(《桃花扇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59年,页260)繁华盛世就这样断送于“丰亨豫大”。这样的例子在世界史上也不胜枚举。“秦王扫六合,虎视何雄哉”的千古一帝,沙丘政变后,很快二世而亡;开创“开元盛世”的大唐帝国,“安史之乱”后,迅速走了下坡路。前苏联作为与美国相伯仲的超级大国,“八一九事件”后,不也是土崩瓦解、四分五裂。

“日中则昃,月盈则食”是自然,乐极生悲,盛极而衰是人事。人是思想的芦苇,自不量力,德不配位,忘乎所以,妄自尊大,忘了自己几斤几两,忘了自己吃几碗干饭,满脑子“丰亨豫大”,不在乎“日昃”、“月食”,“如奉盘水,战兢自持”被视为谨小慎微,临深履薄、居安思危被斥为妄自菲薄,没有不栽跟头的。